许多人认为,《游戏时间》 (Playtime) 是法国大导贾克大地(Jacques Tati) 的生涯代表作,但这部电影在55 多年前上映时,观众却不这么认为,它的凄惨票房无法弥补大地「造镇拍片」的高额预算,导致导演破产。但是,55 年后的现在,1967 年的《游戏时间》看起来毫不过时,如今这部电影能在金马奇幻影展以大银幕放映,对于观众来说是难得的幸福。
《游戏时间》不只是一部电影
《游戏时间》开场的第一个镜头,是湛蓝天空中的雪白云景,然后画面来到了巴黎机场、再到巴黎市区。这种镜头语言似乎暗示着电影片名《游戏时间》的另一种寓意:这是一场上帝的游戏。事实上《游戏时间》与上帝或宗教无关,而是贾克大地献给以上帝视角欣赏本片的观众的一场游戏。《游戏时间》不只是一部电影,它更是一场视听游戏,你可以玩上好几遍,每次都能有一些崭新的发现,但这是为什么呢?
《游戏时间》导演贾克大地,与他的银幕人格「于洛先生」
《游戏时间》似乎没有故事,如果你是那种电影一开场便急着找寻主角身影的观众,这部电影会让你很慌乱。《游戏时间》没有明确的主角,角色也没有明确的任务。电影从巴黎机场开始,一个固定不动的镜头拍着机场厕所外的休息座位区,一位妻子唠唠叨叨地担心远行的丈夫是否忘了准备什么;怀疑地板哪里不干净的清洁工,充满疑惑地扫视地面;捧着花的小伙子脚步轻快地绕过人群;一个婆妈婶姨旅行团吱吱喳喳地兴奋出海关。《游戏时间》开场最八风不动的只有摄影机,它动也不动,让观众仿佛透过监视摄影机注视着机场的另一个早晨。
《游戏时间》
别因为找不到剧情与男女主角而慌乱!《游戏时间》的用意,是带领观众进入一个贾克大地精心打造的「游戏空间」,而这个空间里的每个角落,随时都有有趣的人物进行无台词的喜剧表演,只需要你细心去发现:唠叨的妻子念了半天,夫妻两人走到登机口,要上飞机的却原来是妻子(原来不是老婆担心老公出外,是老婆不放心老公自己在家)。《游戏时间》不会给每个角色特写,提醒你要注意「这个角色」,但是,这些角色可能会持续出现在电影里的某个时刻,他们有自己的行为目标、个性、与奇妙的遭遇。
《游戏时间》
我们简单说,《游戏时间》就是一场大型的《威利在哪里?》游戏,而且你不确定有多少个威利,只能确定有很多很多。虽然,导演本人演出的「于洛先生」以及美国婆妈旅行团的女士「芭芭拉」,似乎是少数电影里有名有姓、而且演出时间比较多的角色,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比旅行团导游、餐厅门房或是企业经理等角色特别太多。《游戏时间》里除了临时演员,有将近30 个角色,这将近30 个角色都似乎真实地活在大地设计的近未来都市之中,而我们只是在偷窥他们的日常而已。
《游戏时间》
让导演破产的《游戏时间》真实造景
这种真实性逼使大地导演破产:我们看到的巴黎机场、办公大厦、夜总会餐厅、闹区圆环等等场景,全是真实的,它们全是「大地村」(Tativille)的一部分。这是由100 多位工作人员,花费5 个月时间,将4,500 坪的广大基地,改造成一座有玻璃帷幕办公大楼、街区、公路、停车场的小城镇。大地表示:
「《游戏时间》里没有明星、或者应该这样说,大地村才是真正的明星,至少在电影一开始是。」
《游戏时间》
这座虚拟城市呈现了一个未来感浓厚的假想巴黎,这种未来感,来自于无机质浓厚的企业内部装潢、有如温室里的蔬菜一样密集排列的办公室隔间、与巨大的门房总机装置。但这些未来设计并不是出自严谨的科幻思维,它们都是贾克大地对现代社会(60 年代)的「现代化」观感,然后以浮夸手法将这些观感化成对于未来的想像。妳能看到藉由「尖端科技」的协助,经理必须穿越半个办公室,打电话给原本只有一墙之隔的客户;或是门房必须按下许多开关,才能通知楼上的主管有访客来了。
《游戏时间》
这看来是对现代社会快速生活节奏的一种讽刺,确实没错,但这种讽刺却没有任何挖苦的意味。贾克大地没有丑化任何一个角色,事实上这些电影角色没有一个人怀抱恶意,他们光是应付这个忙碌城市的日常就已经很辛苦了。例如,我们看到善良又古道热肠的于洛先生始终无法与公司经理讲上一句话,观众可能会觉得经理是瞧不起小人物,但随后,我们却会看到这位经理在下班前,仍然在找寻于洛先生;或是那位在餐厅里高谈阔论又任性的美国奥客,最后却热情地招呼大家直到天明。在《游戏时间》里,你无须扮演评断善恶的上帝,只要放心观赏这忙碌的小世界。
《游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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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先生仍然很忙碌,一如这个角色在大地其他电影《我的舅舅》、《于洛先生的假期》或《车车车》里的设定,他始终无法主动完成任何一件手上的急事,因为每次他都会被热情的朋友(通常是当兵同梯)拉去喝一杯、或被急需帮忙的路人耽搁,但是他却也傻呼呼地放下自己的责任,为其他人尽心。贾克大地这位伟大的导演,也是一位伟大的默剧喜剧演员,他遵循卓别林或巴斯特基顿的脱线喜剧(slapstick comedy)路线,透过肢体语言引人发噱。
《游戏时间》
但是《游戏时间》里,大地提升了作品的艺术高度,从单人脱线喜剧进化到了多线同步进行的喜剧化群戏表演。就像刚刚提到的,《游戏时间》的镜头运动是很少的,大多时候只在一个定格画面里,让不同角色做出不同表演。你会发现有些角色持续在电影不同段落出现,他们都能将这固定画面里的某个角落化为惊喜,观众必须自行发掘这个角色的趣味。所以对观众而言,你需要非常专心于银幕的每个角落,并且记得曾经出现过的有趣角色,因为他们可能很快又会与我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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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时间》
最适合宣导「上电影院看电影」的作品
说真的,这部50 多年前的电影并不是太难取得,连CC 版DVD 都早在2006 年就发行。问题是,如果这部电影需要你全神贯注眼前画面的各个细节,那么在小萤幕上,这盘《威利们去哪里》游戏当然会很难玩——你不会想在手机上玩《威利去哪里?》。《游戏时间》事实上应该是电影院用来宣导「上电影院看电影」的最佳代言作品,因为你就是需要在大银幕上,才能看清每个角色的鲜活动作、看清某个角色躲在一旁偷偷摸摸、或发现于洛先生又悠哉悠哉地踅过画面。
《游戏时间》
看一遍《游戏时间》是绝然不够的,你必须一看再看,除了享受大地村实景造镇所制造出的流线整齐划一视觉感受,或是享受挖掘画面细节的趣味,《游戏时间》也以另一种温和的语调,无声地抚慰着如今已活在「未来世代」的现代观众:即便像是于洛先生这样、似乎不适合快捷奏都市生活的「老派绅士」,他仍然能在这个忙茫盲的城市生活里,遇见一些生活中的小确幸,也许是与同样喜欢生活慢节奏的美国美女共舞、也许是与热情的美国观光客举杯畅饮。跟不上时代,有时不是你的错,这样的你反倒会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美好。
《游戏时间》
史蒂芬史匹柏也想效法大地,他拍了《航站情缘》,为了运用这种「用场景说故事」的手法,还真的盖了一座1:1 规格的航厦,但是尽管奥斯卡影帝汤姆汉克斯很卖力、这座航厦也真的维妙维肖,但《航站情缘》的艺术水准却无法像《游戏时间》那么高。也许那是因为,《游戏时间》找到另一个更真实的方式来模拟人生:
因为我们的人生,没有戏剧化的剧情、没有慷慨激昂的台词、没有峰回路转的阴谋,只有偶然与意外,还有在那当下⋯⋯我们基于本性所做出的临场反应,这些展现了我们与他人之间的互动关系,与这些关系交织而成的人间风情画。《游戏时间》没有英雄与反派,但它却呼应我们的每日生活,同时引发我们对这些角色的幻想:她会想起那条丝巾是谁送的吗?那家餐厅明天还会继续营业吗?那个裤子破掉的衰尾服务生会离职吗?这是《游戏时间》带来的幻想游戏时间。
《游戏时间》
《游戏时间》基本上毁了大地的前半生,它的凄惨票房与建设大地村经费,使大地破产还丢了自宅与公司所有权,连早前电影的版权也被迫拱手让人。他绝对不是在上映第一天才突然想到,自己这样劳师动众拍一部并不常见的喜剧电影,可能会面临他人生的重大失败。但是他还是拍了,怀抱著作梦的决心与毅力拍下去了,这是我们在《游戏时间》里看不见的决绝,这是电影大师为艺术做出的无上牺牲,但他的牺牲换来了永存影史的经典,你敢做出这种挑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