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痛苦
其三,就物件意象来说,始于中段卡列柏为父亲掩盖事实而说的谎言,苹果物质面上的隐喻开始在电影中发酵。耳熟能详地,在圣经最出名的故事之一:伊甸园,禁果是极其标志的象征物,《女巫》中的苹果俨然对应了伊甸园的禁果。在伊甸园的故事中,偷吃禁果被视为智慧的原罪,或者更引申地说,智慧就是人类的原罪。但我们不妨用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故事,人是因为追求智慧才明白了有死性 (mortality):在获得智慧的意识后开始明白自身的必朽,试图从这个命定的有限性中寻找个体的终极关怀,即一生追求的智慧。
上述弦外之音回应到《女巫》中的苹果,卡列柏善意的谎言依然与他和父亲在森林中的对话有关:当他问及父亲关于神、罪等问题时,父亲的答覆就像禁止亚当与夏娃得到禁果(智慧)般,终止一切启蒙的可能性。威廉的「保护」招致更悲惨的结局,卡列柏无法询问任何人,只能在自己的懵懂中沉浮。并且,这暗示了迷信与愚昧的下场,当最后威廉取出塞住卡列柏口腔的苹果时,无疑表彰了禁果的深层寓意:卡列柏因威廉的限制而未开化的状态导致他轻易地被女巫的诱惑捕获,而他也在被猎捕的过程中终于了解了困扰他的原罪与疑惑——如同亚当再吃下禁果时卡在喉咙的苹果核成为日后男性的喉结——只是他的代价是付出生命,智慧的禁果从身体里吐出,这个启蒙同时终结了他的生命。
以上三层面的诠释互通有无,不断地流转在作品中,不论在家庭、动物或物件的隐喻都指向威廉及卡列柏在树林中打猎的对话。以此为锚点,我们更可以延伸到塞勒姆审巫案的历史问题。在那个弥漫超自然与撒旦在世论调的时代,所有的异常现象都会超越神谕/宗教经典(白魔法),成为巫术、邪术(黑魔法)的具体形象。这并非指责当时尚无科学理性导致猎巫惨案,而是信仰到了那个时期被扭曲成一种狭隘的信条。立基于此,当时的掌权者及人民将信条超译(或者说滥用)成对世界万物的唯一认识论,只要出现任何无法诠释的现象就会扣上纯洁且高尚之神的反面-撒旦与巫术。
威廉便是这种神魔二元论的缩影,同时,威廉一家也是塞勒姆审巫案的原型。前者家庭成员的两位孩子梅西(艾莉葛兰格/Ellie Grainger 饰)与乔纳森(卢卡斯道森/Lucas Dawson 饰)与后者猎巫行动的滥觞-塞勒姆牧师帕里斯 (Samuel Parris) 的9 岁的女儿贝蒂 (Elizabeth Parris) 和11 岁的外甥女艾比盖儿 (Abigail Williams) 设定一致。帕里斯和艾比盖儿当时的指控如同片中梅西与乔纳森指控汤玛辛为女巫般,差别只在于最终汤玛辛并没有被处死,而是升华成真正的女巫。
这个升华也回应了塞勒姆审巫案中,所有被指控为女巫的女性(及少数男性)并非原先就是(is) 女巫,而是成为(become) 女巫,信仰的误读、粗浅的诠释及以经典作为逻辑系统进行真假价值判断与论证基础无疑导致这场历史悲剧。那些现在听起来荒谬的蛋糕审判 (Witch's Cake)、触摸测试 (Touch Test) 及女巫标记 (Witch's Marks) 等问题并不出在未成熟侦案科学方法上,而是宗教(信仰)的堕落。信念的无限上纲导致迷信的混入,促成怀疑论式人人自危风气,最终导致整个信仰体系崩坏。
信念的变形
现代回顾塞勒姆审巫案的科学解释是:当时的异常现象大多来自黑麦中的真菌麦角菌 (Claviceps purpurea) 感染。然而这些理性的探究也许不是猎巫案作为人类历史伤痛后世必须着墨的重点,而是重新考虑究竟到了当代人们是否谨记信仰殒落的悲剧与信念滥用的后果。《女巫》在当代回顾了过去的宗教悲剧,除了再现塞勒姆审巫案外,更多的是透过宗教哲学辩证引出信仰传统的诸多问题。当代也许没有猎巫事件,但信念的偏执依然存在,变形成许多表象之下的狂热。即使人类已然接受启蒙运动与科学理性的开化,成为某种「现代」的人类,但迷信与信仰/念混误的现象仍持续发生,持续潜伏在日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