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记忆》:「观众」的视觉,即为永无止息的分娩

影视影院影评人气:9492时间:2023-04-29 13:44:01

继《华丽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 2015),睽违六年,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带来全新长片《记忆》(Memoria, 2021)。作为首部「非泰语」长片,《记忆》看似离开导演过往关注的泰国国族史、现代性及当代皇室问题等叙事母题。然而,与其指称阿比查邦放下多年的关注面向,毋宁说他以更深邃的姿态,展开与过去高度类同的问题意识。此一提问,仍关乎记忆、身体与历史,可谓过往创作的形变:观众可在《记忆》中瞥见如《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 2010) 式的「电影式轮回」(cinematic reincarnation)² 、《恋爱症候群》(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 的「平行对照」以及《正午显影》(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 2000) 的「异色启示」。而《记忆》进一步将其收束成由身体展开的叙事系统,以Jessica(Tilda Swindon饰)与Hernán(Elkin Díaz饰)为引,在视线与身体的交会间,生成时间与记忆的叩问。本文以《记忆》呈现的时间特质为起点,讨论阿比查邦在本作中呈现的批判转向,并进一步延伸至电影后半体现的特殊身体观。

 

二元的时间

《记忆》的故事围绕在Jessica 脑内的神秘巨响,如从谜题移至谜底般,带领观众从开场睡梦惊醒缓慢移动至丛林中飞船起飞后的余音。看似首尾呼应的安排,并不代表《记忆》是部工整或有明确「边界」的作品;相反,《记忆》的叙事形貌更像是不断张大的裂口,从原先可被辨识的线性秩序逐渐消解成无法明定的「现象」,并在最后以身体(以及更进一步的「视线」)为界,重新找回感知「记忆」的方式。在进入身体的讨论前,有必要先从片中呈现的另个母题-时间着手。片中安插了一组对立,以Jessica 来到哥伦比亚小镇为分界,前半段不断强调具有现代性肌理的时间观,后半则拆解线性时间,进入交缠的时间流域。此一分界,可被视作阿比查邦过去创作的延伸-他在过去的创作中以抵抗的姿态批判现代性,并以其直指泰国皇室对现当代泰国的治理方针:政府大举现代性的旗帜收编人民,使战后泰国呈现同质(homogeneous) 且空洞(empty) 的官方时间叙事³。在阿比查邦过往的创作中,他大多以政治性极强的姿态批判上述问题,举例来说,《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下称《波米》)的原型《能记忆前世的男人》(A Man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述说依善(Isan) 地区六〇至八〇冷战反共年代的皇军血腥屠杀史。这段历史在《波米》中被转化为轮回转生的怪物,并透过叙事隐晦辩证同质时间中的阴影。

前半的现代性时间隐喻,包括Jessica 意欲延长受感染兰花寿命的情节、走访医院、考古研究室等场域,从叙事到空间都具有现代性的质地。然而,并非拍摄现代性空间就能被直接指认为具有批判/呈现现代性意图,而是当阿比查邦在后半显然营造了一个对比——无线性时间概念的村落以及不会做梦的族人——此一前后对照才可能使「现代性诠释」有效。只是,仅此证据尚不能直接认定阿比查邦处理时间现代性的创作意图,上述二分法显然将叙事与时间置入二元结构中讨论,但该框架是否稳固?叙事中是否存在另种超越或消解二元的可能?




睡眠作为方法

进一步细论能被指认的两种异质时间观,笔者想将重点放在对照前半Karen 的嗜睡状态与后半Hernán 应Jessica 要求现场表演「睡觉」的桥段。「嗜睡」不仅曾出现在阿比查邦过往的创作中,亦是泰国独立电影中时有出现的隐喻,举例来说:《华丽之墓》里因「不明原因」昏睡不醒的士兵,被置放在由学校改建的临时医疗站中。此复合空间看似削弱了医疗系统作为规训权力(disciplinary power) 与生命政治(biopolitics) 的根本技术,但实际上取代医院作为收治场域的学校同属真理体制(regime of truth) 的生产机构,医疗与校园的场域混合,加上昏睡症士兵的隐喻,恰恰表述了泰国皇室对人民进行的微观式治理。相似的隐喻亦出现在《天犹未光》(The Edge of Daybreak,2021) 与《铁道捡风景》(Railway Sleepers,2016) 中,前者导演泰基.萨匹赛特(Taiki SAKPISIT) 特意营造的瘫痪(paralysis) 意象亦是对泰国政府的治理政策提出质疑,同时批判尚未能启动转型正义的国家现状⁴。后者导演萨波· 齐嘉索潘(Sompot Chidgasornpongse) 虽未刻意营造被摄体的睡眠状态,但身处隐喻性极强,串连国家与现代化前景与幻灭的火车中,摇晃间令人感到嗜睡的车厢亦有引出泰国阶级、政治与历史批判的潜力⁵。

而《记忆》中Karen 的状况也许是一种更隐晦的指涉,它能够向外连结到前述之国家状态,亦能与Jessica 后续来到哥伦比亚村落寻求医疗协助的对照。或者,将此「嗜睡」征候对比「不会做梦的族人」(即Hernán),当前者「睡」的无意识状态能够指涉被泰国政府的官方叙事收编导致的「无意识」人民时,后者的「无梦」反而成为一种抵抗:在此已经没有线性的时间观,亦不可能造成空洞且同质的时间;在能够记住所有事情的村民心中,没有遗忘,便没有被掩盖的问题。同时,拒绝任何现代电子产品亦阻断了国家意识形态输入的危机,前文提及的二元结构逐渐消解,一个阿比查邦的反转时刻在此生成:《波米》中最后被电视吸引入神而灵魂出窍的Jan(Jenjira Pongpas饰)与Tong(Sakda Kaewbuadee饰)将返魂有术地成为灵肉不再分离的Hernán,再也没有灵(历史)与肉(现实)的断裂,而是一同在「汇聚了情感的行星」⁶中「同步」(synchronization) 记忆与情感。

 

交会的身体

到了后段,全片铺陈的神秘巨响才逐渐明朗,Jessica 百思不得其解的巨响与Hernán 的童年往事在此透过电影中两人身体的相会而体现。一个最直接的诠释是,阿比查邦表述了一种跨越种族、性别、文化的共有记忆,是身而为人,栖居于世(汇聚了情感的行星)皆得以共享,或者说「同步」的情感。每个原先看似泾渭分明、独自存有于世的个体,因为身体而得以维持基本的样态,但同时,也是透过身体,透过重新认知到身体的存有而重新组织。在此身体不再与世界断裂,而是:

在能看(seeing) 与所见(visible) 之间,在能触与所触之间,在一眼与另一眼之间,在手与手之间,某种交融(crossover) 发生,人的身体也就出现了。

互为主体(intersujectivity) 间,人的身体在星火中出现,在《记忆》中,两人正是透过触摸彼此已确立自身身体的「界线」,同时在此瞥见世界亟欲向我们展示的「真理」。而这样的身体特质,并非停留在情感层面的表述,而是创造出得以将影像中的身体经验过渡至银幕外观众身体的桥梁,然而,此种身体经验的过渡及其承载的核心母题并非如《杀人回忆》(Memories of Murder,2003) 最后朴斗万(宋康昊饰)直视镜头,将片中所有的暴力(被害者身体性的,以及历史脉络下的执法暴力)直接漫射进观众身上,并在特定脉络下⁸直接对话仍未落网的嫌犯;亦非《钢琴师和她的情人》(The Piano,1993) 开头中得以感知电影身体现象学,体现「身体感」的遮眼镜头;而是以一种更为超越的姿态,将阿比查邦过去关注的核心母题,如《恋爱症候群》渐行渐远的平行叙事所指涉的记忆与遗忘,或《正午显影》异色故事隐喻的文化入侵⁹推展至更为深远之处,使观众不仅是接受或被提醒泰国政府的规训暴力(身体性与历史性的),更可能直接以视觉之外的五感、皮肤及身体,抵达空洞、同质的时间中心。

在此,也许能将梅洛庞蒂对画家的激赏,抽换成电影在特定条件下亦能抵达的「世界内面」。不仅仅是画家,「观众」的视觉,亦为永无止息的分娩。在众人目光汇聚之时,身体重新出现了,电影重新显影了,历史重新聚焦了,观众也重新进入了阿比查邦的思想密林。


¹ 标题,原为梅洛庞蒂谈论画家如何实践身体现象学时写下:「The painter's vision is an ongoing birth」,在此将画家更改为观众。参见Maurice Merleau-Ponty, “Eye and Mind” in Leonard Lawlor, Ted Toadvine ed., The Merleau-Ponty Reader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358.

²  Anders Bergstrom, Cinematic Past Lives: Memory, Modernity, and Cinematic Reincarnation in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s 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 Mosaic 48 (Dec. 2015): 11-12, 14.

³ 这是当代泰国独立电影的关注母题之一,如萨波.齐嘉索潘(Sompot CHIDGASORNPONGSE)《铁道捡风景》(Railway Sleepers,2016)、敦斯卡.彭西迪佛拉高、哈瑞特.斯瑞豪(Thunska PANSITTIVORAKUL, Harit SRIKHAO)《空洞的时间》(Homogeneous, Empty Time,2017)、阿诺查苏维查康彭(Anocha SUWICHAKORNPONG)《生命宛如幽暗长河》(By the Time It Gets Dark,2016)、《造访》(Come Here,2021) ⋯⋯等。

⁴ 关于瘫痪,导演曾在访谈中简述意涵,而笔者亦曾书写《天犹未光》相关评论。参见H. Necmi Öztürk, Burcu Meltem Tohum, “ Our Interview with TAIKI SAKPISIT, Director of the IFFR's FIPRESCI Award-Winning Film THE EDGE OF DAYBREAK ”, Dial M for Movie (2021.02.15).;以及笔者拙文:〈切割时间:《天犹未光》的凝滞时空体〉,《视觉文化研究室》(2021.10.03)。

⁵ 相关讨论可见:TIDF,〈等待被唤醒——专访《铁道捡风景》导演萨波.齐嘉索潘〉,《TIDF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2018.06.25);以及黄令华,〈铁道捡风景,也捡回泰国当代的波澜与抗争〉,《一部电影,一个旅程:电影开路,探访未知的东南亚》(台湾:大田,2021),页98-105。

⁶ 此为阿比查邦受访时阐述的概念。参见沈怡昕,〈电影是汇聚情感的行星:阿比查邦.韦拉斯塔古《记忆》坎城访谈〉,《ARTouch 典藏》(2021.08.19)。

⁷ 中文翻译参考龚卓军译版,参见梅洛庞蒂着,龚卓军译,《身体现象学大师梅洛庞蒂的最后书写:眼与心》(台北:典藏,2007),页83。以及原文Maurice Merleau-Ponty, “Eye and Mind”, pp. 355.

⁸ 当时《杀人回忆》首映场的日期恰巧是故事原型尚未落网的嫌犯的司法追诉期满日,而片中悬而未决的结局正是透过朴斗万最后的直视,进一步寻找现实生活中隐藏在人群,甚至可能进戏院观影的嫌犯。

⁹ 这两部作品皆有许多诠释可能,在此因篇幅有限仅简单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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