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物喻物,早在《睡着也好醒来也罢》滨口龙介就曾用易卜生的《野鸭》、牛肠茂雄的摄影展,象征人际的疏离与现实的逃避。而《河内山宗俊》之于《间谍之妻》,更是藏于无形之中的讽刺。导演山中贞雄在二战爆发前就战死沙场,且多数作品都毁于战争中,且《河内山宗俊》的原型河内山宗春,本是真实历史中无恶不作的和尚,却因为死于牢狱后判决书却离奇遗失,反而在说书、歌舞伎文化的绘声绘影中,成为人民口中的反抗政权、劫富济贫的侠盗义士。
爱国与叛国之间,是否能用「忠诚」与「正义」二字轻易消磨两者的距离?说到底,这人是无恶不作的叛国贼还是不畏强权的义士,是《间谍之妻》中随着时代不断翻转的一体两面。
「我不是间谍,只是按照自我意志行动。」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如果你是间谍的话,那我就是间谍之妻。」
相较于过往黑泽清电影中相信爱的女性群像,本片的「爱」倒也成了大时代下,宁可我负天下人、只要能完成丈夫天下大事即可的不择手段。鹣鲽情深的背后,是男性秉持自由意志的「正气」与女性以爱为赌注的「私情」,从全心全意再到对丈夫的不信任、质疑,直至最后转变成对神秘女子的「嫉妒」,以及愿意为了成全丈夫而牺牲他人的疯狂,《间谍之妻》无不展现出人性之于大时代下的复杂与多面性。但事实上,聪子的存在依然只是被「男人」摆布的演员,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只是间谍的妻子,连间谍都算不上。
当黑泽清荣获威尼斯影展银狮最佳导演奖时,评审团主席凯特布兰琪是如此形容《间谍之妻》:
「我记得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 导演曾说:『导演需要知道摄影机该放哪、该如何指挥整个故事与表演。』虽然很难做出决定,但是这次入围的作品中有哪位导演完美做到这点,最后我们得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以上这段得奖理由,即是《间谍之妻》中那股浓浓的「舞台剧感」,不管是场景、运镜还是台词,无不能感受黑泽清与滨口龙介合体后,如何用场面调度与电影语言「拍」电影、「讲」时代的精心设计。
福原夫妻住的洋房、姪子下榻的日式建筑;聪子身着的西服再到唯一身着「和服」的出场,成了和洋折衷、「日本人」与「叛国者」的绝佳对比。然而,福原夫妻一心向往、代表正义的「美国」,却也是现实中最讽刺的结局。
「如果是我没有疯的话,就代表疯的是这个国家。」
同样的长镜头,是从背对着「镜头」变成背对「日军」的情绪转折,黑泽清也透过明与暗的光影变化,强化电影的戏剧效果,展现他擅长的镜头语言。但是本片最可怕的,莫过于在剧中剧与虚构之外,让「真实」成为最大的戏剧张力。那一幕幕投影在墙上的,是活生生被牺牲掉的生命,驻扎于满洲国的「关东军」,使用活体的苏联、中国、朝鲜人进行的人体试验,是高举科学之名、行屠杀之实的恶行。
《间谍之妻》并没有选择透过模拟或相对刺激的画面,作为电影的高潮、激起观众愤怒的情绪,反而在前半段铺陈的「看见」中,投影而出俘虏那一双双「直视」镜头的眼神。这也成为,这部电影最毛骨悚然的一刻。
「日本会输,战争会结束,太好了。」
最后,聪子口中那句战争终于结束的「太好了」,不是松一口气的「よかった」,而是使用日文中带有称赞、干得漂亮之意的「お见事」,足以成为《间谍之妻》最具后座力的讽刺。
电影最后的转折,是黑泽清亲自修改剧本、编写而成,藉由聪子的「疯」反讽日本的军国主义。而在1945 年美国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前,先行施以战略轰炸的「神户大空袭」,是聪子打开门后,终于亲眼目睹「地狱」的模样。
作为一部历史电影,《间谍之妻》的精彩是揭发历史创伤后的自省,虽然电影没拍出的是,二战结束后日本将这些实验结果交给美军,以换得美国不再追究731 的恶行;参与731 部队的成员,回国后也并未受到判刑,而是加入日本医疗组织,甚至是担任大学院校的高官或政府公务员。
然而,本片的只字未提,也让《间谍之妻》的批判性只停留在表面,稍嫌可惜。
「如果时代改变了你,为什么你就不能改变时代。」
《间谍之妻》绝对不会是黑泽清最好的电影,却也是黑泽清创作后期最好的电影。「舞台剧式」的夸张戏剧化,当下的确容易使人出戏,但是这样的抽离倒也在无形之中加强了对话的力度,让置于电影外的观众,能以更客观的角度观之。
黑泽清擅长的「悬疑」与「惊悚」也成功达到新的境界,即便是显而易见的伏笔,仍是在事后的收线能给予观众更多的惊喜,而非前几部作品中的虎头蛇尾。从艺术兼具娱乐,再到苍井优、高桥一生极具魅力与火花的互动,本片的后劲绝非三天两夜就能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