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做爱为名的斗牛
许多人将《感官世界》视为真枪实弹的A 片,这种说法对也不对。这部电影的许多性爱桥段确实真枪实弹,但它不是A 片,没有那么令人无法喘息的A 片:《感官世界》的性爱桥段几乎是不中断的,日本成人影片的性爱桥段之间,还会有些无啥意义的谈话性过场或是剧情交待。《感官世界》这部叙事电影,却比不用叙事的成人电影还不重视叙事,当然,就像刚刚说的,大岛渚可不是那种靠旁白拍电影的庸才,他的叙事都在动作里,在喘息与挺进之间吞吐出寓意。也许你会说做爱就做爱,单单无台词的做爱怎么说故事?但是大岛就是办得到。
开场差不多20 分钟之后,你看到的阿定几乎不是手握阿吉的男根(连走在路上也是)、就是口含、否则就是跨坐、阿定阿吉如连体婴的荒谬姿态,出现的时间也许超过了那些《出差相部屋NTR》的普通成人影片里开战片段的时间总长。大岛渚用几乎无中止的连续性爱桥段,让观众在电影院里期待着兴奋、开始兴奋、更加兴奋、然后短短衰退、再增加兴奋、疯狂兴奋、终至兴奋疲乏……终至超越「做爱后动物感伤」──还能感伤代表还有体力吧,那还不够,还可以再战一场,战至剥却观众对性与爱的原有定义、战至失去言语与剧情、战至脑中白花花的一片、宛如涅槃……这时你才能「深入」阿部定的最深处,体会那无可名状的生命原动。这不是做爱,这是以做爱为名的斗牛,肉肉相搏、命命相搏、没有白头偕老的可能、只能被血红一同吞噬。
没有藤龙也与松田英子的倾情演出、没有他俩彻底展露性器的奉献、没有大岛渚直摄交合处的勇气,这部电影只会停留在「日本第一部硬核性爱电影」。但你我平日的性爱不都是硬核性爱吗?这一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没人能像《感官世界》硬核到那种生命相搏的程度。
《感官世界》 40 多年后,世上早有了各式更大胆的硬核成人电影、更猎奇的真实社会案件,但《感官世界》却仍然能给你更多。如果你是新世代的观众,你甚至能看到后世成人类型作品对《感官世界》的致敬:还记得《夜勤病栋》里女角学母鸡下蛋的段落吗?还记得无数A 片里女方吞精后,缓缓抬起头以迷蒙眼神看着镜头……嘴角缓缓流下精液的套路吗?那些都能说是《感官世界》建立的伟大套路。
但当然,套路只是道具机关,《感官世界》是一部年纪越大越觉得好看的电影,也许当观众对性爱已经司空见惯,才能体会那种「做爱后脑波中断」的虚无感,以及崇拜那种为追求悦乐连命也不顾的冲动──因为自己也有心无力了。
我们年轻时以为性就是爱,却没想过一时的快感要如何展延成绵长对爱的支撑,对真实的观众来说,生命衰老是难免的过程,而也许阿吉与阿定真的幸福太多,他们能够找到接受对方的彼此,一起建构起只有感官的世界,把不举与不湿的人们隔绝在外,然后在小世界里自在起秋、一射三秋、不知春秋。
这是部你一定要看过一次的电影
30 年代日本帝国主义逐渐崛起,社会意识逐渐以群体取向的国家意识、民族意识为主流,相对于帝国主义或群体主义的个人主义,以追求自我悦乐为目的的生活态度,被视为糜烂与颓废。有趣的是,在1936 年爆发阿部定事件的同时,颓废派大家太宰治也在该年发表了首本作品集。我们知道,当时日本社会里群体与个人这两种差异甚大的思想互相激荡,最终以帝国主义的壮大做结,但在《感官世界》里,大岛渚以过量的性爱,突显了对当年帝国主义的嘲讽与愤怒。
电影里除了阿吉之外所有的男性,全都不举,而所有阿定以外的女性,全都有激烈的性反应,这自然是意有所指。强调秩序、纪律、禁欲的帝国主义,是纯然的男性思维,却在《感官世界》中通通阳痿,反倒是放浪人间、坐思淫乐的阿吉,能够金枪不倒一而再再而三;在电影开头,顽皮的孩子拿着旭日旗(日本陆军军旗,象征帝国主义),猛刺昏睡老头暴露的下体;当电影中段,阿吉难得独自外出,他看到行列整齐的军人在街上行进,道路旁的民众热情地挥舞旭日旗欢迎,而阿吉脸上是罕见的灰心丧志。
街上的军队将欢迎人群与右侧落寞的阿吉分割开来。
这都意味着,在30 年代像阿吉阿定这样的追求「小确幸」个体,无时无刻地受到大环境的压迫与窥视(他们的做爱过程不断被旅馆女将或艺妓窥视)。虽然他们也曾经以自己的力量想要突围,但终究只能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个「感官世界」里──享受灭亡前的幸福。背弃帝国主义、身为男性的阿吉,在社会上也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回到那个肮脏的旅馆房间,将自己奉献给他的性爱女神,连生命也奉献出去。而阿定一刀挥男根,阉割的就不只是男根了,更像是对30 年代睪酮素爆炸的日本,挥出愤怒却苦闷的一刀。
《感官世界》不是你会想到就拿起来看的电影,但它确实是不能不看的电影,那些性爱与血腥镜头绝对会令人不适或不安,但看完之后却不会留下太多心灵阴影,这是一部情色电影、这是一部反抗意味浓厚的电影、这是一部所有人为艺术赔上一切的电影、这是部你一定要看过一次的电影。